这么多年一直都想唠一唠苏东坡，对于这样一个人物，我当然是想搞个大的，比如说几个小时的大节目，做不成这样的，也要搞一个节奏紧凑、结构严谨的系列节目。但是苏东坡的经历那么丰富、涉猎极其广泛，思想庞杂近乎无所不包，诗词文书画更是数以万计。这就让我很是纠结从哪下手，我该以什么作为切入点，把有关苏东坡的一切都串起来呢？其实也不只是苏东坡，很多话题，我都面对着同样的困境，这也是我这些年痛苦和压力最大的来源。
但是前几天算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，推进手术室之前的几个小时，完全是意识模糊的状态，所以现在我也想通了，咱就是一档主打陪伴的娱乐节目，也不是搞学术研究，也不是要出版论文专著，何苦和自己过不去、搞得那么累呢？而且搞个大的，各位老板也未必爱看。那不如想到什么就随便唠一唠，等到几年之后，再把相关的节目汇总，一个全面、立体且生动的苏东坡，同样可以塑造出来，打印成小册子，你也是要花钱买的。
今天要讲的是赤壁。关于赤壁，苏东坡有一词两赋，而且它们都被收录进了中学语文教材，可见这三篇作品在我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之高，有多高，那真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。三篇作品，想必您都很熟悉了，但是有一个冷知识，你可能未必清楚，就是它们是苏东坡写于同一年的，即元丰五年、公元1082年。苏东坡先是在七月份写了《念奴娇•赤壁怀古》，然后在七月中旬和十月份，又写了《赤壁赋》和《后赤壁赋》。不仅如此，这三篇作品其实还有着层层递进的关系，隐喻着人生的三重境界，我们先看《赤壁怀古》。
1080年，苏东坡因为乌台诗案被贬黄州，到了黄州之后，他是既没有实际职权，也没有朝廷的俸禄，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朝廷配给的酒，于是苏东坡就把酒喝了，然后卖掉酒囊，以此换一些钱花。可是酒囊能卖多少钱，所以苏东坡在黄州的主要工作就是种地，这就叫自己动手丰衣足食。当然可以想见，苏东坡是非常郁闷的，到了1082年的寒食节，哪怕这已经是他在黄州的第三个年头，苏东坡还是没缓过来，所以在《寒食帖》中，他写下了这样一句话：君门深九重，坟墓在万里。我想要忠君报国，可是前途渺茫，我想要拜祭父母，可是家乡远在万里。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，虽然平凡，但是黄州时光也是清闲的，时不时地，苏东坡就会和两三个朋友结伴出游，这一天他就来到了黄州城外的赤壁。
其实黄州赤壁并不是三国时代赤壁大战的发生地，但是苏东坡不管那一套，他马上遥想起历史长河中那些千古风流人物，并不由得心向往之：大江东去，浪淘尽，千古风流人物。故垒西边，人道是，三国周郎赤壁。乱石穿空，惊涛拍岸，卷起千堆雪。江山如画，一时多少豪杰。遥想公瑾当年，小乔初嫁了，雄姿英发。羽扇纶巾，谈笑间，樯橹灰飞烟灭。历史的尘埃不会掩盖他们闪耀的光芒，大丈夫生于天地间，为的不就是做出一番事业、千古留名吗？但是很快，苏东坡就从故国神游中回到了现实，他不禁自嘲多情，他已经四十七岁了，乌台诗案后，几乎不可能翻身，只能看着自己早生的白发，感慨虚度了光阴。那就算了吧，人生如梦，江水长流，不如举起酒杯，祭奠这万古的明月。
可见这个时候的苏东坡，仍然停留在被贬谪的阴影里，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翻身的机会。古今对照，不禁悲从中来。这就是他的第一重境界：从失落到自嘲，最后自我宽慰——算了，人生只是一场梦！不过在写完这首词后没多久，苏东坡又一次来到赤壁。这一天是七月十六，这一次他不在岸上，而是直接和朋友坐船在江上游玩，然后苏东坡就念了一首诗：举酒属客，诵明月之诗，歌窈窕之章。苏东坡吟诵的是什么？其实是《诗经》中的《月出》，这是一首单相思的情诗，它描写的是月光下一位美丽的女子，诗人看见她姣好的容颜，久久不能忘怀，他思念她，但女子却不知情。所以全诗充满了淡淡的哀怨、缠绵和忧伤，可见这个时候的苏东坡，内心还是有着些许惆怅。
但是很快，他就实现了自我突围：少焉，月出于东山之上，徘徊于斗牛之间。白露横江，水光接天。纵一苇之所如，凌万顷之茫然。浩浩乎如冯虚御风，而不知其所止；飘飘乎如遗世独立，羽化而登仙。慢慢地，明月从东山后升起，徘徊在斗宿与牛宿这两个星座之间。水光连着天际，白雾横贯江面。小船就像一片苇叶，在水中漂浮，我们也不操控它，漂到哪就算哪，任由清风和水流带着它，越过茫茫的江面。就如同御风而行，自由翱翔，无拘无束，飘飘然如遗弃尘世，超然独立，成为神仙，进入仙境。
在这里，苏轼巧妙地利用空间的广阔无边，去消解了政治上的逼仄处境，把自我从权力场的失败者，转化成了天地境界的漫游者。于是饮酒乐甚，扣舷而歌之。歌曰：桂棹兮兰桨，击空明兮溯流光。渺渺兮予怀，望美人兮天一方。苏轼从失意中走了出来，但是客有吹洞箫者，倚歌而和之。其声呜呜然，如怨如慕，如泣如诉，余音袅袅，不绝如缕。舞幽壑之潜蛟，泣孤舟之嫠妇。伴随着苏东坡的歌声，朋友吹起了洞箫，但是声音非常得悲凉幽怨，于是苏轼就问道：何为其然也？为什么要这样哀怨呢？
朋友这样回答他：月明星稀，乌鹊南飞，此非曹孟德之诗乎？西望夏口，东望武昌，山川相缪，郁乎苍苍，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？方其破荆州，下江陵，顺流而东也，舳舻千里，旌旗蔽空，酾酒临江，横槊赋诗，固一世之雄也，而今安在哉？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，侣鱼虾而友麇鹿，驾一叶之扁舟，举匏尊以相属。寄蜉蝣于天地，渺沧海之一粟。哀吾生之须臾，羡长江之无穷。挟飞仙以遨游，抱明月而长终。知不可乎骤得，托遗响于悲风。朋友说你看八百年前的曹操牛B吧？不也死了吗，一世之雄而今安在？人生须臾一瞬间，你我最终也将化为灰烬，人生太渺小太短暂，我们又能怎么样呢？
苏轼这样回答他：客亦知夫水与月乎？逝者如斯，而未尝往也；盈虚者如彼，而卒莫消长也。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，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；自其不变者而观之，则物与我皆无尽也，而又何羡乎！苏轼说，你看这江水，它虽然在不断流动，转瞬即逝，但作为水的本质从未消失，再看月亮，它虽然有阴晴圆缺，保持不了稳定的状态，但作为月的整体从未增减。所以如果我们只看到事物易变的一面，那么天地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化，没有什么是永恒的，你也的确留不住任何东西，但如果换一个角度，从它们不变的一面来看，万物与我也都是永恒存在的。既然如此，又有什么可羡慕、可悲伤的呢？
再退一步讲，哪怕人生须臾，早生白发，时光不由人，也不必悲观：且夫天地之间，物各有主，苟非吾之所有，虽一毫而莫取。惟江上之清风，与山间之明月，耳得之而为声，目遇之而成色，取之无禁，用之不竭，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，而吾与子之所共适。天地之间，万物都有归属，那些不属于我们的，我们一丝一毫都无法求取。但我们也拥有很多东西，譬如这江上的清风，譬如这山间的明月，这是大自然恩赐给我们的无尽的宝藏，足以让我们尽情享受。只要江水无穷，天地长存，清风有声，明月有色，打开我们的身心，尽情享受大自然的恩赐，不就好了吗？为什么一定要强求永恒呢？
所以在这里，客说的是人生只有一次，死后万事皆空，再大的功绩都会归于尘土虚无，一切都没有意义。但苏东坡却说，正是因为只有一次，什么都留不住，所以才要倍加珍惜此刻，不要因为吾生须臾而羡长江无穷，而要把无穷的天地万物拿来为吾生所享受！相对于《赤壁怀古》，苏东坡在《赤壁赋》中就进入到了第二重境界，前者的境界是人生如梦，所以凡事要看淡，后者的境界是人生固然如梦，但我也要享受梦境，苏东坡就这样从自我宽慰走向了更加旷达的人生。但他还要进入更高的境界，这就是《后赤壁赋》。
相比于《赤壁怀古》和《前赤壁赋》，《后赤壁赋》的知名度明显不及，我记得高中语文课上，它也不属于必读文章，更没有要求背诵的部分。但我想《后赤壁赋》是被大大低估了，实际上它所指向的境界要更为深刻、更为高远。《赤壁赋》所记录的那一次游览，是发生在七月十六，而《后赤壁赋》那个夜晚，已经是十月十五了，虽然也是一个月圆夜，但这两次游览有着明显的不同。《赤壁赋》没有交代游览前发生了什么，开门见山就是时间、地点、人物和事件：壬戌之秋，七月既望，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。
但是《后赤壁赋》不一样，它的字数本来就很少，但却用了一大段来描述这一次游览的前戏：是岁十月之望，步自雪堂，将归于临皋。二客从予，过黄泥之坂。霜露既降，木叶尽脱。人影在地，仰见明月。顾而乐之，行歌相答。已而叹曰：有客无酒，有酒无肴，月白风清，如此良夜何？客曰：今者薄暮，举网得鱼，巨口细鳞，状似松江之鲈，顾安所得酒乎？归而谋诸妇。妇曰：我有斗酒，藏之久矣，以待子不时之须。于是携酒与鱼，复游于赤壁之下。在游览之前，为什么要絮絮叨叨讲这么多琐事呢？
苏轼的目的，就是告诉我们这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无心之游。在《赤壁赋》中，有计划的出游当然是选择好时节，所以他看到的是清风徐来，水波不兴。白露横江，水光接天。而这一次因为是无计划的出游，所以苏轼就看到了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：江流有声，断岸千尺。山高月小，水落石出。看出区别没有、这是从缥缈到肃杀，从柔和到冷峻，从延绵到陡峭，从平静到凶险。接下来，苏轼又做出了一个即兴行为，这就是爬山：予乃摄衣而上，履谗岩，披蒙茸，踞虎豹，登虬龙，攀栖鹘之危巢，俯冯夷之幽宫。盖二客不能从焉。划然长啸，草木震动。山鸣谷应，风起水涌。予亦悄然而悲，肃然而恐，凛乎其不可久留也。这又是一次惊心动魄的“恐怖之旅”，而且是一个人的旅行。
那么这一次无心之游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的？反而登舟，放乎中流，听其所止而休焉。时夜将半，四顾寂寥。适有孤鹤，横江东来。翅如车轮，玄裳缟衣，戛然长鸣，掠予舟而西也。须臾客去，予亦就睡。苏轼又回到了船上，任凭它漂到哪里就在那里停泊，快到半夜的时候，望望四周，觉得冷清寂寞得很。过了会儿，客人离开了，苏轼也回家睡觉了。这又和七月十六的旅行有着很大的不同，那一次，苏轼和朋友们是肴核既尽，杯盘狼籍。相与枕藉乎舟中，不知东方之既白。可见他们是乘兴而去、尽兴而归。但这一次，也不知道他们的酒喝完没有、鱼吃完了没有。但是我们可以猜测，苏轼的妻子王闰之准备的是一斗酒，北宋的一斗大约相当于现在的6-7升，虽然当时的酒度数不高，但只是前半夜这点有限的时间，恐怕是喝不完的。可见苏东坡原本也是奔着尽兴而去，但很显然他没能如愿。
所以你看，这哪是夜游赤壁，这分明就是人生的隐喻。生命的本质，也是一场无心之游，所以我们才会遇到那么多不可预知的坎坷和苍凉，而这也正是生命的底色。不仅如此，生命的旅程还是孤独的，我们必须自己一个人，去体验那些萧索和惆怅。必须自己一个人，去面对那些恐惧和哀伤。那么面对这样的人生，我们应该怎么办呢？《赤壁怀古》告诉我们人生如梦，反正人生就是大梦一场，以此来实现自我的宽慰。再上一个台阶，《赤壁赋》告诉我们纵使人生如梦，也要享受梦境，这是豁达和超脱。但不论是哪一个答案，苏东坡其实都是在和我们讲道理。但这一次在《后赤壁赋》中，他什么道理也不和我们讲，他只是云淡风轻地写了这么一段话：须臾客去，予亦就睡。梦一道士，羽衣翩跹，过临皋之下，揖予而言曰：赤壁之游乐乎？问其姓名，俯而不答。呜呼！噫嘻！我知之矣！畴昔之夜，飞鸣而过我者，非子也邪？道士顾笑，予亦惊寤。开户视之，不见其处。
夜游赤壁的时候，有一只鹤，横穿江面从东边飞来。等到苏东坡回家睡觉，他梦见了一位道士，他穿着羽毛编织的衣裳，拱手问苏东坡：赤壁之行还快乐吗？苏东坡问他的姓名，他却低头不回答。突然间苏东坡恍然大悟，你不就是昨夜的那只仙鹤吗？道士不答，含笑而去。苏东坡惊醒，举目四顾，开门寻找，但却看不见任何踪影。像不像庄周梦蝶？原来并不是人生如梦，真实情况是，现实即梦、梦即现实，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妄的。既然如此，我们又何必把人生比做是一场梦，又是宽慰又是超脱呢？
正如《金刚经》所说：凡所有相，皆是虚妄。若见诸相非相，即见如来。一切我们感知到的现象，都是暂时的依赖条件存在的幻相，如果可以破除对表象的执着，那么就可以达到真理。相比于《赤壁怀古》中的自我宽慰和《赤壁赋》中积极的人生态度，苏轼进入到了全新的境界，这就是和光同尘、超然物外、无悲无喜，不因身处逆境怨天尤人，也不因身处顺境骄傲自满，这才是生命的光明广阔。所以我想苏轼的伟大，并不在于他走出了困境，而在于他把困境走成了风景：在黄州的泥泞里，他种出了最清朗的月光；在政治的寒潮中，他焐热了最温润的词章。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，但苏东坡跨越千年告诉我们：人生最大的突围，从来不是挣脱牢笼，而是发现牢笼本身也是天地的一部分。
